红墨竖起纤长的眉,朗声回应道:“本姑娘在萧四爷手下效力多年,只见过喝酒吃肉的土匪,可没见过成日吃糠咽菜的乞丐。”
看到秦霜毫无波澜的面容,她内心的妒意犹如毒蚁蚀骨,啃食的她坐立难安。
停顿片刻,她又嗤笑道:“摄政王要想管教旁人,也得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吧。”
听她说到这里,秦霜捻佛珠的手陡然一停,浅褐色的眼底一片冷凝,像是在俯视一个将死之人。
“红姑娘这话说的不错,土匪是该打家劫舍、杀生妄为,只不过,本王却没有把这驿站里的人当作土匪看待。”
“他们一没有害人性命,二没有自甘下贱,怎么能和土匪作比?”
他的话音刚落,红墨一张脸便涨得通红。
这话看似在说土匪,实则骂她连土匪都不如,让她怎能不怒?
“你”
“还有,这鲜鹿肉虽好,却少盐发酸、腥荤肥腻,倒不像是给人的吃食。”
红墨刚要怒声回嘴,秦霜却淡声打断她,提起了桌上的鹿肉。
“腥荤肥腻?怎么可能?!这可是”她厉声叫嚷道,径直走上前打开那食盒。
在看到里面完完整整的鹿肉时,红墨的声音戛然而止,脸色瞬间一片铁青。
到了这一步,她才明白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可笑。
在她以为用这样的手段能侮辱秦霜时,对方却只把这鹿肉视作草芥。
当她讽刺他不配管束萧乾时,萧乾却为了和他的约定,当真不碰荤食。
那样一个高高在上,唯我独尊的男人,会在这种小事上守约,足矣见其对秦霜的用心
红墨越是深想,便越觉得可恨不甘。
“红姑娘若是不信,大可自己尝尝。”
正当她捏着食盒盖子,两眼发红时,耳边突然响起了秦霜淡淡的声音。
红墨猛然抬头,她分明想说更歹毒的话来刺痛对方,但和那双清冽的丹凤眼对视着,不知为何,她竟当真拿起那块鹿肉,放进了嘴里。
“咳咳——呃咳!”
刚尝到那鹿肉的味道,红墨便脸色青白,大张着口将其吐了出来。
“这、这是什么东西?!”她厉声大叫、几欲作呕,整张脸因咸到发苦的肉微微扭曲。
看着她惊怒的神情,秦霜端坐在桌边,缓声开口道:“红姑娘,这东西吃坏了,尚且可以吐出来”
他的声音清雅好听,却透着一股淡漠的杀意,那双凤眼更似寒潭一般深邃无垠,看得人恐慌不已。
“只不过”秦霜停顿稍许,突然从衣袖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,不轻不重地放在石桌上。
“若是碰了不该碰的人,可就没那么容易了。”
冰寒的刀刃在空气中发出一声脆响,没有杀气腾腾、亦没有血水迸溅,但看在红墨眼里,却远比血肉模糊的场景更加可怕,只因那把刀,是曾经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兵器。
亭子外是碧空万里的艳阳天,但此刻红墨却出了一身的冷汗。
秦霜这是在告诫她,他可以救她,但也可以杀了她。
尤其是在她失去了红掌柜的身份后,想要除掉她,更是易如反掌。
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在对方眼中不过是随便就能踩死的蝼蚁,红墨陡然一惊,身体僵直,两眼发怵,不由的后退半步。
“那把刀”她颤巍巍地张开唇,瞳孔剧烈颤抖着。
秦霜审视着她的表情,不露声色道:“本王近日恰巧缺件像样的兵器,便从戚默庵那里要来了这个,没想到,随便挑的东西,竟会这般趁手。”
“由此可见,这东西的好坏,还得看怎么做,谁来用,做不好、使用不当的话,轻则皮开肉绽,重则粉身碎骨。”
他抿唇浅笑,又道:“红姑娘可是明白了?”
红墨自惊吓中回过神,只得颤声回应:“我、我知道了,摄政王若没什么事的话,红墨便先告退了。”
说完,她就像避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,转身想要逃离身后的人。
“慢着。”秦霜忽然叫住了她。
红墨顿时像木桩一样,钉在了原地。
“摄政王还有何事?”她将手指掐进手心,低声问道。
秦霜上下打量着她,沉声道:“这鹿肉,还是物归原主的好。”
“还望红姑娘今后不要再吃错东西了。”
红墨听罢,僵着肩膀,自桌上抱起食盒,低下头道:“敢问摄政王,我、可以走了么?”
秦霜平静地阖上双眸,冷声吐出二字。
“滚吧。”
红墨咬了咬牙,立刻离开了庭院。
她前脚刚走,宋祭酒就踏着满院明媚的夏日风光,慢悠悠地走进了凉亭。
“王爷在这儿偷偷乘凉都不叫我嗳,那不是红墨,她怎么来了?!”
瞧
见秦霜闲适慵懒的身姿,他含笑抱怨道,却在瞥见红墨远去的身影时,骤然变了脸色。
“她怎么还敢来?”他怒气冲冲道。
秦霜拿起酒壶,给自己斟了杯酒,慢声道:“是本王让她来的。”
“什么?”宋祭酒有点惊讶的眨了眨眼,又冷哼道:“她那样挑衅,王爷还让她来?要是我,在她跨进这院门前,就得打断她的腿!”
秦霜微眯水光潋滟的眼眸,微微仰起头把酒饮尽后,便含笑支撑着下颌:“她在本王眼前,还起不了什么风浪。”
“今日叫她过来,不过是教她什么东西能碰,什么东西不能碰罢了。”
他手持清幽的佛珠,本是副禁欲慈悲的姿态,桌上的燃燃檀香和殷红的酒水,却使他周身的气息变得诡谲妖冶。
虽然不知道秦霜究竟和红墨说了什么,但回想起她僵直颤栗的背影,宋祭酒忽然觉得脊背阵阵发凉。
“站着做什么?坐下来,同本王一起喝酒。”
“啊是!”宋祭酒乖乖的在他身旁就坐。
坐下来后,他像是想起什么,连忙对亭外的小厮吩咐:“快去把小家伙抱来。”
“什么小家伙?”秦霜微醺的轻问。
宋祭酒笑的神秘,抬手往长廊里一指:“王爷您看。”
只听长廊里传来几下奶里奶气的狗叫声,便看小厮正抱着胖乎乎的小狗快步走来。
“嗷呜——汪!”瞧见秦霜,萧二按耐不住地挣开小厮,活蹦乱跳地向凉亭冲了过来。
“萧二”秦霜一怔,方才还冷凝似雪的眉目瞬间柔化了。
他急忙抬手把桌上的刀收起来。
虽说萧二随了萧乾的虎性子,可他还是怕吓到小胖狗。
“小宝贝,快让本王瞧瞧”待萧二跑到脚边,秦霜立即弯下身,把它抱起来仔细端详。
“又吃胖了”他温声感叹,又问宋祭酒:“何时把它带下来的?”
宋祭酒弯起桃花眼:“今天一早。”
“哥哥说王爷近来为战事操劳,心绪不佳,就叫贺彰把二二接下来了。”
听着这话,秦霜的脸色红润许多。
自从梵音寺的事过后,萧二就一直养在渡关山上,算起来,他有近两个月没见它了。
前两日他实在挂念小胖狗,就在萧乾面前提了两句。
没想到那人如此上心,今天就把萧二接到了镇上。
“他倒是有心”秦霜低垂着凤眸,低声道。
“那是,哥哥可疼王爷了呢,王爷您是不知道,有时候开早会,当着大家的面儿,他都要问小厮好几遍,王爷醒了没、王爷用膳了没。”宋祭酒掩嘴偷笑道。
秦霜听得脸红,只道:“他那是心思不正,该受教训了。”
“是是是王爷说的都对!”听他‘骂’萧乾,宋祭酒内心可舒坦了,忙随声附和道。
“王爷宋宋!”
就在两人交谈甚欢之际,唐莲忽然急匆匆的从院外走来,走进了水榭。
“唐莲?”宋祭酒看了眼天色,奇道:“这个时辰,你不是该在城楼放哨么?怎么回来了?”
唐莲面色有异,只哑声道:“王爷,宋宋,师父让你们去前厅一趟有要事相商。”
听着他严肃的口吻,宋祭酒的笑意凝在了唇边。
“唐莲,到底出什么事了?”
唐莲默了片刻,轻声回答:“先前我们派去京都转移百姓的兄弟和禁军打起来了。”
少年定定地看着秦霜,神情复杂道:“王爷,京都的天,恐怕很快就要变了。”
秦霜的眼中平静如水,他温柔地抱着萧二,抚摸着它的绒毛。
“本王等这一天,已经等很久了。”
此时一层阴云遮盖住炎热的日光,天际突然响起骇人的雷声,转眼之间,豆大的雨水便砸在了屋檐上、池塘里。
一场预料之中的战争,就在这滂沱大雨里,慢慢展开了帷幕。
外界响着聒噪的雨声,前厅里却十分安静。
众人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地图,没有一丝懈怠。
“我们在京的人马有近两千,倘若禁军全体出动,他们撑不了多久”
秦霜指着京都城门下方,沉声道:“眼下人员分散,想要顺利攻城,只有趁夜色声东击西,调出一队兵马,到这个位置、”
说着,他指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。
“秦府。”
念出那两个字,宋祭酒心头微颤,下意识看向萧乾。
虎皮椅里的萧乾用手轻敲扶手,硬朗的眉目里有一丝思虑,还有淡淡的欣赏。
他凝视着秦霜,好似在品鉴一幅最称心的作品。
“没错,秦府。”秦霜缓缓收回手,沉声道:“本王起初不打算先动这里
,只是想要在城中制造混乱,就不得不动它。”
“秦裕手上有黄衣军的虎符,如果夜袭秦府,他必定会调遣大部分兵力反击我们,此时城墙上、皇宫外的兵力便会有所削减,我们要抓住这个时机,在城外留一匹人马,炸毁城门,攻入皇宫,等候接应”
“而其余人马,只需要在城里伏击,消耗黄衣军的精力便是。”
说完,他将视线投向萧乾:“你意下如何?”
萧乾没有回答他,仅向众人命令:“你们都先退下。”
“是”
待众人离开后,他这才起身,缓步走向秦霜。
“你让他们都下去做什么?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的。”秦霜侧过头,垂眸道。
萧乾定定地瞧着他,沉声道:“情话。”
“很快就要开战了,你还没正形”秦霜的耳廓红了。
萧乾不顾他的训斥,反倒牵住他的手:“害怕么?”
“你的手有点凉。”
此刻是热夏,秦霜的手却透着孤寂的冷意。
闻听萧乾的话,他肩膀一震,回过头来,轻声问:“那根线还握在你手里吗?”
滚烫的昏黄里,萧乾的表情明显怔了一下,但很快就恢复如常。
“当然。”他握紧秦霜的手:“从来就没有松开过。”
秦霜粲然一笑:“那我就不怕。”
走出厅堂时,见唐莲正站在悠长的水榭和贺彰说着什么。
秦霜便停下脚步,对少年招了招手。
“王爷——!”
唐莲立即像只幼鸟般扑了过来。
望着他黝黑的双眼,秦霜眼底一片哀色。
“唐莲,还记得本王带你驻守北疆时,曾说过的话么?”
唐莲揪起眉毛想了想,哑声回应。
“在北疆破敌城前,王爷说过,进城之后,劝降为主,只要投降,一律放过,不得滥杀无辜!”
秦霜轻轻颔首:“那么今日,也是一样的。”
唐莲愣住:“可是师父他、怎么说?”
秦霜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过去本王要在萧治手里救人,如今,又要在他手里救人。”
“此刻,本王竟不知这究竟是对、还是错。”
“王爷”看着他微白的侧脸,唐莲心中一紧,有些难受。
“师父和萧治是不一样的!”过了片刻,他忽然坚定道。
“师父他、很喜欢很喜欢王爷的。”
醉酒后会很痛苦地喊王爷的名字
开早会前要发好一阵子的呆
就连领兵操练时,也常常望着王爷所在的卧房
“嗯,本王知道。”听见少年笃定的话,秦霜弯起凤目,温声道:“去吧,出发前去看看祭酒。”
“唐莲定不负王爷和师父所望。”唐莲的眼神忽然变得坚毅起来。
他冲秦霜抱了抱拳,便踏着鲜红的晚霞离去。
战乱一触即发后,破城便迫在眉睫。
唐莲和贺彰带领众人连夜赶往京都,待兵临城下,天已经全暗了。
举着火把的众人,便是这长夜中唯一的光亮。
黄衣军果然如秦霜所料,在城墙边缘设立了护盾。
他们个个手持箭矢,看样子是打算死守城门。
“这群孙子,还真想跟咱们玩持久战啊”
瞅着城楼上的阵势,贺彰低骂一声,又问唐莲:“唐小子,打还是不打?”